2011年5月27日星期五

2011年5月15日星期日

别人的好文章六: 学问之趣味 ———梁启超

我是个主张趣味主义的人,倘若用化学化分"梁启超"这件东西,把里头所含一种原素名叫"趣味"的抽出来,只怕所剩下的仅有个零了。我以为凡人必须常常生活 于趣味之中,生活才有价值;若哭丧着脸挨过几十年,那么,生活便成沙漠,要他何用?中国人见面最喜欢用的一句话:"近来做何消遣?"这句话我听着便讨厌。 话里的意思,好像生活得不耐烦了,几十年日子没有法子过,勉强找些事情来消他遣他。一个人若生活于这种状态之下,我劝他不如早日投海。我觉得天下万事万物 都有趣味,我只嫌二十四点钟不能扩充到四十八点,不够我享用。我一年到头不肯歇息。问我忙什么,忙的是我的趣味,我以为这便是人生最合理的生活,我常常想 动员别人也学我这样生活。

凡属趣味,我一概都承认他是好的。但怎么才算趣味?不能不下一个注脚。我说:"凡一件事做下去不会生出和趣味相反的结果的,这件事便可以为趣味的主体。" 赌钱有趣味吗?输了,怎么样?吃酒,有趣味吗?病了,怎么样?做官,有趣味吗?没有官做的时候,怎么样……诸如此类,虽然在短时间内像有趣味,结果会闹到 俗语说的"没趣一齐来",所以我们不能承认他是趣味。凡趣味的性质,总是以趣味始,以趣味终。所以能为趣味之主体者,莫如下面的几项:一、劳作,二、游 戏,三、艺术,四、学问。诸君听我这段话,切勿误会:以为我用道德观念来选择趣味。我不问德不德,只问趣不趣。我并不是因为赌钱不道德才排斥赌钱,因为赌 钱的本质会闹到没趣,闹到没趣便破坏了我的趣味主义,所以排斥赌钱。我并不是因为学问是道德才提倡学问,因为学问的本质,能够以趣味始,以趣味终,最合于 我的趣味主义条件,所以提倡学问。

学问的趣味,是怎么一回事呢?这句话我不能回答。凡趣味总要自己领略,自己未曾领略得到时,旁人没有法子告诉你。佛典说的:"如人饮水,冷暖自知。"你问 我这水怎样的冷,我便把所有形容词说尽,也形容不出给你听,除非你亲自喝一口。我这题目:《学问之趣味》,并不是要说学问是如何如何的有趣味,只是要说如 何如何便会尝得着学问的趣味。

诸君要尝学问的趣味吗?据我所经历过的,有下列几条路应走:

第一,无所为。趣味主义最重要的条件是"无所为而为"。凡有所为而为的事,都是以另一件事为目的而以这一件事为手段。为达目的起见,勉强用手段;目的达到 时,手段便抛却。例如学生为毕业证书而做学问,著作家为版权而做学问,这种做法,便是以学问为手段,便是有所为。有所为虽然有时也可以为引起趣味的一种方 法,但到趣味真发生时,必定要和"所为者"脱离关系。你问我"为什么做学问?"我便答道:"不为什么。"再问,我便答道:"为学问而学问。"或者答道:" 为我的趣味。"诸君切勿以为我这些话是故弄玄虚,人类合理的生活本来如此。小孩子为什么游戏?为游戏而游戏。人为什么生活?为生活而生活。为游戏而游戏, 游戏便有趣;为体操分数而游戏,游戏便无趣。

第二,不息。"鸦片烟怎样会上瘾?""天天吃。""上瘾"这两个字,和"天天"这两个字是离不开的。凡人类的本能,只要哪部分搁久了不用,它便会麻木,会 生锈。十年不跑路,两条腿一定会废了。每天跑一点钟,跑上几个月,一天不跑时,腿便发痒。人类为理性的动物,"学问欲"原是固有本能之一种,只怕你出了学 校便和学问告辞,把所有经管学问的器官一齐打落冷宫,把学问的胃口弄坏了,便山珍海味摆在面前也不愿意动筷了。诸君啊!诸君倘若现在从事教育事业或将来想 从事教育事业,自然没有问题,很多机会来培养你的学问胃口。若是做别的职业呢,我劝你每日除本业正当劳作之外,最少总要腾出一点钟,研究你所嗜好的学问。 一点钟哪里不消耗了,千万不要错过,闹成"学问胃弱"的征候,白白自己剥夺了一种人类应享之特权啊!

第三,深入的研究。趣味总是慢慢地来,越引越多,像倒吃甘蔗,越往下才越得好处。假如你虽然每天定有一点钟做学问,但不过拿来消遣消遣,不带有研究精神, 趣味便引不起来。或者今天研究这样,明天研究那样,趣味还是引不起来。趣味总是藏在深处,你想得着,便要进去。这个门穿一穿,那个门张一张,再不曾看见" 宗庙之美,百官之富",如何能有趣味?我方才说:"研究你所嗜好的学问。"嗜好两个字很要紧。一个人受过相当教育之后,无论如何,总有一两门学问和自己脾 胃相合,而已经懂得大概,可以作加工研究之预备的。请你就选定一门作为终身正业(指从事学者生活的人说),或作为本业劳作以外的副业(指从事其他职业的人 说)。不怕范围窄,越窄越便于聚精神;不怕问题难,越难越便于鼓勇气。你只要肯一层一层的往里面钻,我保你一定被他引到"欲罢不能"的地步。

第四,找朋友。趣味比方电,越摩擦越出。前两段所说,是靠我本身和学问本身相摩擦,但仍恐怕我本身有时会停摆,发电力便弱了。所以常常要仰赖别人帮助。一 个人总要有几位共事的朋友,同时还要有几位共学的朋友。共事的朋友,用来扶持我的职业,共学的朋友和共顽的朋友同一性质,都是用来摩擦我的趣味。这类朋 友,能够和我同嗜好一种学问的自然最好,我便和他搭伙研究。即或不然,他有他的嗜好,我有我的嗜好,只要彼此都有研究精神,我和他常常在一块或常常通信, 便不知不觉把彼此趣味都摩擦出来了。得着一两位这种朋友,便算人生大幸福之一。我想只要你肯找,断不会找不出来。

我说的这四件事,虽然像是老生常谈,但恐怕大多数人都不曾这样做。唉!世上人多么可怜啊!有这种不假外求,不会蚀本,不会出毛病的趣味世界,竟没有几个人 肯来享受!古书说的故事"野人献曝",我是尝冬天晒太阳滋味尝得舒服透了,不忍一人独享,特地恭恭敬敬的来告诉诸君,诸君或者会欣然采纳吧?但我还有一句 话:太阳虽好,总要诸君亲字去晒,旁人却替你晒不来。

2011年5月5日星期四

别人的好文章五: 谈升学与选课———朱光潜


朋友:

你快要在中学毕业,此时升学问题自然常在脑中盘旋。这一着也是人生一大关键,所以,值得你慎而又慎。

升学问题分析起来便成乐两个问题,第一是选校问题,第二是选科问题。这两个问题自然是密切相关的,但是为说话清晰起见,分开来说,较为便利。

我把选校问题放在第一,因为青年们对于选校是最容易走入迷途的。现在中国社会还带有科学时代的资格迷。比方小学才毕业便希望进中学,大学才毕业便希望出洋, 出洋基本学问还没有做好,便希望掇拾中国古色斑斑的东西去换博士。学校文凭只是一种找饭碗的敲门砖。学校招牌愈亮,文凭就愈行,实学是无人过问的。社会既 有这种资格迷,而资格买卖所便乘机而起。租三间铺面,拉拢一个名流当“名誉校长”,便可以挂起一个某某大学的招牌。只看上海一隅,大学的总数比较英或法全 国大学的总数似乎还要超过,谁说中国文化没有提高呢?大学既多,只是称“大学”还不能动听,于是“大学”之上又冠以“美国政府注册”的头衔。既“大学”而 又在“美国政府注册”,生意自然更加茂盛了。何况许多名流又肯“热心教育”做“名誉校长”呢?

朋 友,可惜这些多如牛毛的大学都不能解决我们升学的困难,因为那些有“名誉校长”或是“美国政府注册”的大学,是预备让有钱可花的少爷公子去逍遥岁月,象你 我们既无钱可花,又无时光可花,只好望望然去罢。好在它们的生意并不会因我们“杯葛”而低落的。我们求学最难得的是诚恳的良师与和爱的益友,所以选学校应 该以有无诚恳、和爱的空气为准。如果能得这种学校空气,无论是大学不是大学,我们都可以心满意足。做学问全赖自己,做事业也全赖自己,与资格无关系。我看 过许多留学生程度不如本国大学生,许多大学生程度不如中学生。至于凭资格去混事做,学校的资格在今日是不大高贵的,你如果作此想,最好去逢迎奔走,因为那 是一条较捷的路径。

升学问题,跨进大学门限以后,还不能算完全解决。选科选课还得费你几番踌躇。在选课的当儿,个人兴趣与社会需要尝不免相互冲突。许多人升学选课都以社会需要 为准。从前人都欢迎速成法政;我在中学时代,许多同学都希望进军官学校或是教会大学;我进了高等师范,那要算是穷人末路。那时高等师范里最时髦的是英文 科,我选了国文科,那要算是腐儒末路。杜威来中国时,哥伦比亚大学的留学生把教育学也弄得很热闹。近来书店逐渐增多,出诗文集一天容易似一天,文学的风头 也算是出得十足透顶。听说现在法政经济又很走时了。朋友,你是学文学或是学法政呢!“学以致用”本来不是一种坏的主张;但是资禀兴趣人各不同,你假若为社 会需要而忘却自己,你就未免是一位“今之学者”了。任何科目,只要和你兴趣资禀相近,都可以发挥你的聪明才力,都可以使你效用于社会。所以你选课时,旁的 问题都可以丢开,只要问:这门功课合我胃口么?

我时常想,做学问,做事业,在人生中都只能算是第二桩事。人生第一桩事是生活。我所谓“生活”是“享受”,是“领略”,是“培养生机”。假若为学问为事业而 忘却生活,那种学问事业在人生中便失其真正意义与价值。因此,我们不应该把自己看作社会的机械。一味迎合社会需要而不顾自己兴趣的人,就没有明白这个简单 的道理。

我把生活看做人生第一桩要事,所以不赞成早谈专门;早谈专门便是早走狭路,而早走狭路的人对于生活常不能见得面面俱到。前提G君 对我谈过一个故事,颇有趣很可说明我的道理。他说,有一天,一个中国人一个印度和一个美国人游历,走到一个大瀑布前面,三个人都看得发呆;中国人说:“自 然真是美丽!”印度人说:“在这种地方才见到神的力量呢!”美国人说:“可惜诺大水力都空费了!”这三句话各各不同,各有各的道理,也各有各的缺陷。在完 美世界里,我们在瀑布中应能同时见到自然的美丽,神力的广大和水力的实用。许多人因为站在狭路上,只能见到诸方面的某一面,便说他人所见都不如他的真确。 前几年大家曾像煞有介事地争辩哲学和科学,争辩美术和宗教,不都是坐井观天诬天渺小么?

我最怕和谈专门的书呆子在一起,你同他谈话,他三句话就不离本行。谈到外行以外,旁人所以为兴味盎然的事物,他听之则麻木不能感觉。像这样的人是因为做学问 而忘记生活了。我特地提出这一点来说,因为我想现在许多人大谈职业教育,而不知单讲职业教育也颇有危险。我并非反对职业教育,我却深深地感觉职业教育应该 有宽大自由教育(Liberal education)做根底。倘若先没有多方面的宽大自由教育做根底,则职业教育的流弊,在个人方面,常使生活单调乏味,在社会方面,常使文化肤浅褊狭。

许多人一开口就谈专门(specialization),谈研究(research work)。 他们说,欧美学问进步所以神速,由于治学尚专门。原来不专则不精,固是自然之理,可是“专”也并非是任何人所能说的。倘若基础树得不宽广,你就是“专”, 也决不能“专”到多远路。自然和学问都是有机的系统,其中各部分常息息相通,牵此则动彼。倘若你对于其他各部分都茫然无所知,而专门研究某一部分,实在是 不可能的。哲学和历史,须有一切学问做根底;文学与哲学历史也密切相关;科学是比较可以专习的,而实亦不尽然。比方生物学,要研究到精深的地步,不能不通 化学,不能不通物理学,不能不通地质学,不能不通数学和统计学,不能不通心理学。许多人链动物学和植物学的基础也没有,便谈专门研究生物学,是无异于未学 爬而先学跑的。我时常想,学问这件东西,先要博大而后能精深。“博学守约”,真是至理名言。亚里斯多德是种种学问的祖宗。康德在大学里几乎能担任一切功课 的教授。歌德盖代文豪而于科学上也很有建树。亚当·斯密是英国经济学的始祖,而他在大学是教文学的。近如罗素,他对于数学,哲学,政治学样样都能登峰造 极。这是我信笔写来的几个确例。西方大学者(尤其是在文学方面)大半都能同时擅长几种学问的。

我从前预备再做学生时,也曾痴心妄想过专门研究某科中的某某问题。来欧以后,看看旁人做学问所走的路,总觉悟像我这样浅薄,就谈专门研究,真可谓“颜之厚 矣”!我此时才知道从前再国内听大家所常谈的“专门”是怎么一回事。中国一般学者的通病就在不重根基而奢谈高远。比方“讲东西文化”的人,可以不通哲学, 可以不通文学和美术,可以不通历史,可以不通科学,可以不懂宗教,而信口开河,凭空立说;历史学者闻之窃笑,科学家闻之窃笑,文艺批评学者闻之窃笑,只是 发议论者自己在那里洋洋得意。再比方著世界文学史的人,法国文学可以不懂,德国文学可以不懂,希腊文学可以不懂,中国文学可以不懂,而东抄西袭,堆砌成 篇,使法国文学学者见之窃笑,英国文学学者见之窃笑,中国文学学者见之窃笑,只是著书人自己在那里大吹喇叭。这真所谓“放屁放屁,真是岂有此理!”

朋友,你就是升到大学里去,千万莫要染着时下习气,奢谈高远而不注意把根基打得宽大稳固。我和你相知甚深,客气话似用不着说。我以为你在中学所打得基本学问 得基础还不能算使稳固,还不能使你进一步谈高深专门的学问。至少在大学头一二年中,你须得尽力多选功课。所谓多选功课,自然也有一个限制。贪多而不务得, 也是一种毛病。我是说,在你的精力时间可能范围以内,你须极力求多方面的发展。

最后,我这番话只是针对你的情形而发的。我不敢说一切中学生都有趁着这条路走。但是对于预备将来专门学某一科而谋深造的人,――尤其是所学的关于文哲和社会科学方面,――我的忠告总含有若干真理。同时,我也很愿意听听你自己的意见。

你的好友,光潜